在走过了圣丹斯(“圣丹斯‘世界电影剧情片单元’最佳导演奖”)、柏林、爱丁堡等一系列电影节之后,演员出身的英国导演弗朗西斯·李(Francis Lee)的长片处女作《上帝之国》(God’s Own Country)已于9月1日在英国正式公映。“上帝之国”是人们对世界上那些拥有迷人风景的地理区域的别称,位于英格兰东北部的约克郡(Yorkshire)便是其中之一,弗朗西斯·李电影里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强尼(乔什·奥康纳饰)与因中风而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伊恩·哈特饰)、年迈的祖母(杰玛·琼斯饰)生活在英格兰约克郡的乡村。由于家人身体状况不佳,经营家庭农场的重担落在了强尼身上。百无聊赖的生活日夜反复,少年也渐变得麻木,夜夜在乡村酒吧喝到烂醉,清晨在鸡窝旁醒来,他性生活随意,和陌生人在运输牲畜的拖车里做爱……产羔季到了,强尼的父亲雇佣了来自罗马尼亚的格奥尔基(亚历克·塞克雷亚努饰)来农场帮忙料理农事,虽性格迥异却同样深陷被孤立状态的两人开始拥抱彼此,被这片土地改变着,也改变着这片土地。 荒原、羊群、同性爱,这一切听起来似乎那么熟悉。影片被称为“英国版《断背山》”“治愈版《断背山》”,但实际上除去上述三个基本元素,弗朗西斯·李和李安的影片在制作模式、剧本、人物、环境、镜头、以及政治性等诸多方面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自然景观的真实性 春季已至却丝毫不退的风雨、荒芜的草地、低矮破败的石墙、寂静蜿蜒的公路、牛棚、羊圈构成了约克郡乡村阴霾压抑的自然景观。导演本人生于一个农村家庭,在二十岁去伦敦学习表演之前也一直帮父亲照看着家庭农场,而《上帝之国》的拍摄地就选在离该农场不远的地方。自然景观赋予了影片一种阴郁的真实美、塑造了人物性格,搭配乔什·奥康纳“压抑式”的表演,观众不仅仅能直观观看到大屏幕上有限时间内所展现的人物情感变化,而且似乎能感受到屏幕之外长久以来困锁于该环境中的强尼所承受的苦痛积淀。 如果说《断背山》中流畅缓慢的吉他声伴随怀俄明州的夜幕制造了流水般温柔的开场,那《上帝之国》“未见画面,先闻风声”的更为极简主义的开头就是粗质的沙砾。尽管导演多次在访谈中强调自己所要表现的“真实性”,但相比于下文中将要提到的其他元素,环境才是这部作品最“真实”之所在。不是充满情欲的南欧小岛、日光浴下巧克力肌肤轻触而荷尔蒙炸裂的瞬间,不是大都市黑暗的地下场所中“药、性、罪”混合的危险品,亦不是飘满彩虹色的“骄傲大游行”,《上帝之国》中大幅度的色彩“匮乏”颠覆了大多数人对同性恋群体的刻板印象。 然而远景镜头渐渐被近景和特写取代,自然物质也被赋予了符号象征意,此刻环境对居住人的影响占领了环境本身,影片的叙事性也随之加强。比如,黑泥既是农场清淤的体力劳作之必需、也是二人初次发生关系时天然欲望和自然环境的缠裹;电影开场不久后摄像机较长时间地停留在一处破损的石墙缺口,与之后强尼猛然跨越石墙奔向远处的格奥尔基形成呼应;热恋期强尼用摩托车载着格奥尔基回到农场,夜幕低垂,曲折的道路将画面对角分割,贴近天际线的两棵矮树——荒原上因稀落而显得突兀的植物,仿佛就是只有彼此可以依偎的两位主人公的照影。 影片片尾处植入了取自五十年代表现英格兰乡村农事的记录影像,其过度饱和的色彩和电影整体的灰暗色调形成强烈对比。这段影像在创造出表现主义式的狂喜之余,也与全片对自然环境刻画严格遵守的“真实性”相悖。导演解释说他希望这两种影像构成并行,后者更像是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吸引都市人“逃到”乡村享受自由宁静时光的宣传节目,而前者则是他本人亲身经历的约克郡乡村:阴冷、潮湿、孤独。 身体、硬核劳作与情感 《上帝之国》对人体以及劳动的入微关注处处渗透着弗朗西斯·李以及两位主演的真诚。乔什·奥康纳和亚历克·塞克雷亚努分别和导演在剧本草稿基础上进行了更深入的、长达三个月的人物构建,在正式开机之前,他们连续在农场工作了两周体验生活,包括学习给羊接生。由于演员塞克雷亚努本人就来自罗马尼亚,所以在和英国本地农民接触的初期也的确体会到了片中格奥尔基的孤独感。 人物对话被具体的劳作细节淹没,观众仿佛和强尼一样因繁重的、重复的、无尽无止的体力劳动而产生压抑情绪。运输、接生、清污、整理草垛、打磨石块、把死去羊羔的羊皮剥下给另外的小羊穿上……手,在被众多艺术作品符号化之后,于本片中回归到、也承载了最原始的劳动功能。 相比于《断背山》中跨越了季节更替、生死变迁的宏大视角,《上帝之国》将故事压缩于一个产羔季之中,填以看似枯燥无味的硬核劳作,使其所表现的情感不会因时间跨度的缩短而变薄。 “母亲” “母性”与身份觉醒 强尼长期以来忍受着专制父权的压迫,按照父亲的指示经营农场。牛犊濒临夭折,强尼遵从父亲的命令用猎枪杀死了它,也暗示着他本人的生活毫无生机与希望。而当同样的境遇再次出现,格奥尔基却熟练地为小羊羔抹去口鼻黏液救活了它,预示了强尼将会获得新生。 伴随父权压制产生影响的是母亲角色的缺失,在某次性爱过后,强尼赤身裸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到离家的母亲。根据弗洛伊德学说中母亲形象的缺失与自我身份确立障碍的关系,这次对母亲的提及可看作是强尼敞开心扉、重新面对生活的开端。在此前和朋友的对话中,强尼说:“在我来到真实的世界之前,我还是个不错的、有趣的人。”此处的“真实的世界”可以看作是孩童脱离母体依赖之后所面临的重重困境与疑惑,加之个人思考和情感体验被所处环境(自然环境和作业环境)制约,导致了强尼的游离生活——此时的他或许和农场里的家畜无异。 格奥尔基与生俱来的体贴特质安抚着动物、也唤醒了强尼被压制许久的情感。两人的情愫变化是徐徐展开的,强尼起初用“Gypsy”和“Gyppo”等蔑称来称呼格奥尔基,在欧洲移民和英国脱欧的语境下触碰了敏感话题。但就片中人物来讲,相比于政治隐喻,该场景更强调的是强尼颇为幼稚的表现。与其相反,格奥尔基成熟稳重、心思细腻,他知道正面冲突是无效的,所以选择在旁观察。 窗子成了他隐藏自己、注视对方的屏障,隔着窗,他知道强尼酗酒到昏迷被人从车里扔下来;透过窗,他了解到这对父子间紧张的关系。这种特质为格奥尔基与动物和与强尼的互动提供了交汇点:他抢救羔羊,也用唾液治疗强尼被石头划破的掌心。至此,强尼终于有了在“真实的世界”中想要独立的倾向,他对父亲反复说着“我能处理好”、“我想让事情变得不同”…… 强尼带着格奥尔基来到酒吧,酒吧里背景音乐响起美国著名乡村音乐歌手巴克·欧文斯(Buck Owens)的《I Always Get A Souvenir》,这是本就被刻意抑制了的配乐表达中首次出现流行歌曲。歌里唱着“I've collected different things from every love affair, I always get a souvenir to prove that I was there. I've got a fine collection, but you're my pride and joy……”(我从每段热恋中收集纪念品以证明那段感情的存在;我拥有精美的藏品但唯有你是我的骄傲和喜悦……)比起单纯地、漫不经心地烘托乡村酒馆气氛,此处流行歌曲的选取则预示了后续情节的发展,也彰显了导演的心思。 两人谈到未来,未来对于他们来说充满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性激发了强尼的脆弱,他再次在洗手间与陌生男子发生关系,格奥尔基发现后出走。于是“睹物思人”的戏码再次上演,强尼穿起了爱人的毛衣,像《断背山》里恩尼斯抱着杰克的衬衫,《春光乍泄》里何宝荣出神地盯着黎耀辉留在桌上的那盏瀑布灯。不至失去,不察珍贵。导演说他想要表达的正是“要经历爱与被爱,就要有准备迎接脆弱和敏感的勇气”。 “后同性” “前脱欧” 《视与听》杂志称《上帝之国》是一部“后同性”(post-gay)和“前脱欧”(pre-Brexit)的代表作品。与多数同性题材电影相异,社会上的恐同情绪在本片中几乎是缺失的。就家庭内部来说,父亲和奶奶对二人关系的觉察充满铺垫,缓慢却合情合理。隐忍、包容,是亲情的亏欠与最终的和解,这与《断背山》中所展现的家庭关系部分是截然不同的。“希望”,是导演的核心词汇,他希望英国电影中讲述同性情感的作品可以允许美好的结局,而非让一段感情在痛苦孤立中无疾而终。 同样被浪漫化、理想化处理的还有移民问题,虽然影片的初剪完成在英国脱欧公投之前,但如今却不可避免地要被放入当下政治大背景中讨论。作为“外来者”,格奥尔基的罗马尼亚背景被刻意规避,影片转而讲述了“外来者”是如何给本地人带来爱与善而非威胁的。同样,格奥尔基在出走后迅速找到新工作安定下来的设定使该片过度理想化,缺少了在该方面的现实考量,导致结尾略显急迫而少了之前的表现力度。 时代变了,当对社会恐同的挑战与批判被弱化、当政治诉求向情感直抒大肆倾斜,是理想化的小聪明,还是“后同性电影”的跨越式突破呢? |